送你一颗荔枝

1

北宋仁宗年间,岭南有一陈氏书院,由本省72户陈姓人氏出资合建,供本族子弟进省城参加科考之需。

这书院中住有一户人家,专职打理院内各琐事,譬如管家一般。陈磊便是这大管家,为人热情耿直,中正随和,又难得心细,做事极稳重妥帖,在陈家弟子中颇有口碑,人人都爱叫一声“磊叔”。说这磊叔对人关爱有加,许多年前有秀才上来考试宿在书院中,想是当年赶考书生太多,书院一时难以容纳,又临近乡试,磊叔果决地让出了自己精巧的厢房,携着夫人累宿在朋友家中,尽管陈夫人当时已身怀六甲。磊叔磊嫂对人好是掏心窝的,这在陈氏子弟中一时传为佳话。

当然,由于年代久远,陈乐辰都是从大伯那儿听说的,自己并没有经历,不过她也觉得她爹爹娘亲都是顶善良的人,因为很疼她。陈乐辰一直觉得自己的名字特难听,可娘亲说这名儿有来历。当年陈夫人怀她怀得辛苦,出生时,这小婴孩竟没声儿,众人惊奇一瞧,霍,这小丫头竟咧着嘴角!再见过世面的老辈也不禁惊异称奇,乐辰她爷爷不愧见多识广,将她头朝下拎起,照着屁股就是一巴掌,啪————声音刚落,众人不禁纷纷以手护耳,蹙眉闭眼,这哭声,尖厉痛苦地简直让人万念俱灰。为了纪念这历史性的时刻,爷爷便弃了之前起好的名儿,“生来便笑,奇哉怪也!就叫乐辰吧!”。乐辰就是这么来的。

“啊?这样啊,那我之前叫啥名儿?”乐辰不甘心地问。

“之前,之前啊,我忘了,叫美嘉还是什么的吧,这要问你爷爷了。”陈夫人漫不经心地回。

“那,一生下来就笑很不正常吗?”乐辰满脸的不甘心。

“你爸,我,就连包子,都是哭着来的。”陈夫人满脸的漫不经心。

“啊?连包子都比我强。”乐辰在心内默叹一声,皱眉看蜷在自己脚边的包子,瞬间不爽起来,踩了下它尾巴,包子从满是肥鱼胖耗子的美梦中惊醒,“喵”的一声跃起跳上陈夫人膝头。陈夫人腾出正在做女红的手,顺了顺它姜黄色的猫,默默放回地面。

“你在烦什么?”陈夫人漫不经心地问。

“大毛二毛说我很怪!”乐辰不甘心地回。

“哦。”陈夫人漫不经心地看她一眼。

“哼!”乐辰不甘心地瞪回去。

即便大毛二毛都觉得她很怪,乐辰仍然该吃吃该喝喝,只要爹爹娘亲和爷爷大伯不嫌弃,怎样都好。念及此处,乐辰顿觉自己真是太懂事了,不禁替爹爹娘亲爷爷大伯欣慰起来。

2

岭南人爱茶,几乎视茶如命,顿顿难离,更有早茶习俗。对此,乐辰表示,“我可以在梦里喝”。总要日上三竿才悠悠醒转,胡乱塞点,就去找大毛二毛玩。

今晨却不似平常。她醒得有些早,对于她来说,觉得外面有些吵,娘亲又不在房里。她猛地想起,原来又要乡试了。她不反感乡试,因为每到秋季,就有许多人跑来家里,很是热闹。遂穿好衣,摇了摇额前的刘海儿,出门看新鲜。

秦叔宝和尉迟恭相对列开,懂事后她曾问娘亲他们是谁,怎么那么高,陈夫人言简意赅,门神。现在大门完全打开,不断有人带着包裹进来。爹爹时出时进,把人往对面厢房带。乐辰空着手站在一旁看人,听到有个微胖的跟他旁边的瘦子说,“瞧,那小孩应该就是乐辰。”那瘦子闻言立即转头,像是看稀奇一样打量她,那眼神怪犀利的,硌得她疼,她也不言语,只瞪回去,却也忍不住心下叹息,原来我真有点怪,但面上不肯表露分毫。

忽然感觉又有人在看自己,她又怒瞪过去,却突然撞上一对温和的眼,在和她对视的刹那半眯了起来,跟着她听到了她有生以来听到过的最好听的声音。那声音极轻,极短促,带着少年人的阳光率性,就像檐雨滴落池塘,清凌凌。他只是轻笑一声。

那好听声音的主人微笑着走过来俯身摸了摸她的头。爹爹迎过来,笑道:“寒溪,这边。”

“嗯,好。”他正了正包裹,举步离开。

陈寒溪,这人名字和他声音一样好听。他是除了书院里的大家第一个没有嫌她怪的人。

3

自从受了那声音的蛊惑,陈乐辰再也不出去玩了,气得大毛直跳脚,对她怒吼:“你不出来,我找谁欺负去?”乐辰白他一眼,“是找不到谁欺负你吧。”“哼!”大毛牵着二毛有骨气地走了。乐辰看着他们的背影,略无奈。不过,心情不好时,有一剂良药可以让乐辰瞬间欢脱。

于是,本着悬壶济世的医者良心,乐辰蹦蹦跳跳地领着包子来到书院窗前,她早打听好了陈寒溪在靠近她厢房的书房用功。她就喜欢蹲在他窗下听他读书,真是琅琅书声啊。她总听得极陶醉,陈寒溪在里面背得废寝忘食,她在外面听得欲罢不能。初秋气清,岭南常年温暖,伴着沁透人心的桂香,乐辰睡了过去。

“咦?你在这儿干嘛?”乐辰笑着醒来,心想,睡着都能梦到他,真是幸福,却在睁眼的刹那清醒过来。

陈寒溪双手背在身后,俯身惊问。清和的天光流泻下来,映得他半明半昧,衬着月白的袍子,当真芝兰玉树。

乐辰呆了片刻,猛地跳起,手指着庭前青瓦缸,说:“是包子想看鱼,我就带它来了。”

陈寒溪不可置否仍笑吟吟地望着她,乐辰生怕他不信,赶忙抱起包子放在青瓦缸的宽沿上,“你看!”她说。那小猫之前还慵懒无聊之至,见到游鱼的一瞬,猫躯一震,弓起后背,扑通一声扎进瓦缸。

乐辰叫了出来,急忙爬上瓦缸,那架势像是一个猛子就要扎下去。

“喂!”陈寒溪跨过去,把她抱起,乐辰紧抓着包子,包子一阵挣扎,水溅了她满脸,陈寒溪也不能幸免。

陈寒溪哭笑不得:“你们还真是主仆情深啊。”乐辰无奈,悻悻吐舌。

陈寒溪看着她湿漉漉的头发,打趣道:“你弄湿了我的衣服,你要怎么赔?”

乐辰顿时火了:“你那只是一点点,我不也是么,你要怎么赔我?”

陈寒溪看着这个只到自己腰腹的小女娃,不禁失笑:“好啊,我请你喝早茶。”

乐辰笑了,这人当真阴险狡诈之极,明知爹爹招呼大家喝早茶时自己从来不去,他一定以为这邀请她会拒绝,殊不知正中她下怀,如此便可光明正大地呆在他身旁,听他讲话,不用怕爹爹骂自己打扰他了。想到此,眼睛眯成一条缝,郑重点头。

“来,你进来,我给你擦擦。”陈寒溪转身回屋,乐辰屁颠屁颠地跟上去。

他用帕子给她擦脸,乐辰忍不住要逗他说话。

“你多大啦?我今年8岁。”乐辰问。

“我比你大九岁。”陈寒溪答,他蹲下来和她一般高。

“好了,出去玩儿吧!”陈寒溪转身晾帕子。

到得这一步,陈乐辰哪里肯走。爹爹从不许她进书房,说怕影响大家用功,这是第一次进到书房里。她东瞧瞧,西看看,墙上挂着四君子,左手窗台下有一长桌,搁着笔墨纸砚。她跳过去,问:“这是什么?”

“写字画画的。”陈寒溪刚说出口就后悔了。

“啊!你会画画!教我画画!”乐辰兴奋起来。

这小丫头片子,真会粘人。叹息一声,陈寒溪和她谈条件:“我教你画一样东西,你就乖乖出去玩,否则,早茶就免了,”看她可怜兮兮的样子,末了补充一句“好不好?”语音甚温柔。乐辰高兴地直点头。

陈寒溪坐下来把她放在自己膝头,“你喜欢吃什么水果?”他问,声音好听得快把她融化。

乐辰歪头,“荔枝!”

“唔,我也是。”说着用羊毫笔蘸淡墨,握着她手,手把手地教起来。

他的手温暖有力,身上是似有若无的茶香,在一片袅袅桂香显得极洒脱清逸。

“喏,线条一定要浑圆,手尽量别抖。”陈寒溪教得很认真。

刚才兜头一脸水浇得她受了点凉,此时一个喷嚏藏不住就要排山倒海而来。她侧头,打喷嚏的样子像只猫,手顺势一推,不料笔锋回转,月白袖口瞬时沾污。

“啊,对不起!”乐辰低头,细碎的刘海儿晃啊晃的。

陈寒溪看她这副乖巧模样也不忍多说,“无妨。好了,画完了,记得你答应过什么,去外面玩吧。”遂放她下膝头。

乐辰不舍地跨出门槛走了。

“记得明天喝早茶!”陈寒溪抬眼,见那小妮子去而又返,两手撑在门柱上,歪着头露出上半身,不禁笑着点头,“好啊,我等你。”乐辰笑。

4

晨曦微露,鸟鸣清幽。磊叔惯常早起,乐辰睡得浅,磊叔出门她就醒了,搁往日里,定是翻身再会周公。可一想到寒溪哥哥邀请自己喝早茶,瞬时醒透了。匆匆穿衣梳头,抹一把脸就走。乐辰好久没起这么早了,都忘了原来清早的空气这般舒心,晨风习习,桂香细细,只觉神清气爽。

大家都来喝早茶了,她人矮,一时找不到陈寒溪。忽听一少年声音清朗,“谢磊叔。”她不禁莞尔,溜了过去。

“咦?你怎么舍得不睡觉?”磊叔好惊奇。

“我,很好奇,想尝尝早茶。”乐辰耸肩。

陈寒溪轻笑出声,端起茶盏,凑到唇边吹了吹,“尝尝?”递给乐辰。

她接过,甚豪爽地一仰脖,眼睛发直,全喷出来,洒了寒溪满身。

“苦的!”乐辰叫得直跳脚。

磊叔满脸阴郁:“你这孩子,该打!”

众人见状不禁哈哈大笑,寒溪也笑,“好,好,我错了,下次给你泡甜的茶。”众人又是一阵笑。

“寒溪,快去换件衣裳来,别着凉。陈乐辰!给寒溪哥哥道歉!”磊叔好严肃。

“寒溪哥哥,对不起。”乐辰好委屈。

这件事儿就以陈乐辰被她爹以故意捣乱之名遣返回房告终了。

5

乐辰记得陈寒溪走的时候她有多不舍,她在门口远望,直到那个身影化成一点桂花蕊。但是她一直没有忘记他,那个声音好听的哥哥,他说话时,她就再也听不进别的声音。那么和善可亲、干净透彻的笑容,在她幼小的心中洒下阳光,那样清朗的少年,就住进了她心里。

她一直觉得还会再见,直到今天,愿望成真。

如今,天下皆知岭南陈寒溪,这一在乡试、会试、殿试中连中三元、一日看尽长安花的状元郎,御笔亲授翰林院修撰的青年才俊。

他春风得意的马蹄朝着岭南,荣归故土。

她不在乎他有多大名头,只是喜欢他干干净净的样子、清清扬扬的声音、欢脱随和的性格。

陈氏书院出了这么个前绝无古人,后难有来者的大人物,可把磊叔高兴坏了。自陈寒溪从京城启程时便张罗,要给他一个场面宏大的庆贺。

陈氏书院本就规模宏大,三进五间,九堂六院,殿堂楼阁,虚实相间。今次磊叔用心布置,处处张灯结彩,比新年还热闹繁盛。高门大开,本就气势非凡,如今首进正厅的四扇屏门和中进正厅的十二扇屏门全部开启,前后贯通,浑然一体,场面更是蔚为壮观,配以门前八音乐手欢乐明亮的奏乐,真是让人忍不住振臂高呼。

他掀开帘子,微笑着眯眼看这盛大,未及轿子停稳,她又听到那清凌凌的声音,依然带着少年人的清扬,“磊叔费心了!”

“寒溪啊,你可真给我们陈家长脸了哟!这真是光宗耀祖的大事呀!”磊叔笑得合不拢嘴。

他走下华美的轿,“寒溪要多谢磊叔照拂!”冰消雪融,清溪涣涣,不过如此,乐辰再也听不见八音乐手的奏鸣,耳畔只有他一人的声音,占满心房。

他大带束腰,朱衣朱裳,方心曲领,意气风发,身边诸多拥蹙。她只远远地观望,静静地聆听。

待得拜完列祖列宗,更受邀要前往官府一拜。

乐辰一直浑浑噩噩,猛然间听到那清凌凌的声音在叫自己。

“乐辰呢?长高了吧?”是寒溪在问。

有人把她引过去,她又看到那对温和的眼,顿时怀念不已,不觉走近几步。

陈寒溪像是条件反射一般退后,笑道:“且慢,每次见你都要毁我一袍子,这次又有什么新招?”

乐辰一愣,见到寒溪仍同以前一样轻扬随和,不禁感慨万千,想到他又要远离,以后怕也再难相见,不禁悲从中来,扑上去抱着他,放声大哭。众人不禁被她逗得一乐,哈哈大笑起来,都知这小乐辰舍不得寒溪哥哥。陈寒溪哭笑不得,“我说的没错吧?瞧,今次用眼泪毁我一袍子!”众人更是笑开来了。

“我和你这丫头还怪有缘的,要乖乖听爹爹娘亲的话,不要调皮!”寒溪摸着她的头,笑道。

听着他关怀自己,乐辰哭声更响了,只觉自己真是太凄惨了。

寒溪被她哭得无措,蹲下身来搂着她安慰道:“乐辰不哭了,哥哥答应回去后送你一样礼物,好不好?”

乐辰闻言立马止哭,扑闪着泪光闪闪的眼,问:“什么礼物?”

“哈哈哈,果然还是小孩子。这是秘密,到时就知道了!”寒溪帮她拭去泪水,爱怜地摸摸头,放开她。

“乐辰,既然你这么喜欢你寒溪哥哥,不如跟着他回京城好了,等到长大后再嫁给她?”有人打趣。

乐辰狠狠地剜了那人一眼,众人又是一阵笑。

“磊叔,保重!寒溪走了!”寒溪抱拳,对着磊叔深深一揖。

“保重保重!鹏程万里,平步青云!”磊叔也抱拳相祝。

他走了,乐辰在门口站了很久,直到那顶轿子化成一粒桂花蕊,突然觉得八音乐手的奏鸣格外尖利刺耳。

6

渐渐长大,乐辰也开始喝早茶了,她很喜欢自己身上有那种似有若无的茶香,而且清早空气好,心情也舒畅。

院外有人叩门,她起身去看。

有一风尘仆仆的旅人,“您是陈姑娘吗?”

乐辰点头。

那人从包裹中取出一刺绣精美的锦囊,递给她,“这是寒溪托我带过来的,说是送给您的。”

乐辰双手接下,“有劳您了!快进来喝杯早茶!”

“谢谢您,我就不打扰了。我回来还有要紧事,先告辞了。”说完一揖便走了。

她好奇地拆开锦囊,只见一颗温润的玉石,被精心打磨成荔枝模样,甚灵巧。难得的是,那玉石清亮,中间赤色,一颗饱满圆润的红荔枝精妙逼真,看久了竟会腹饿生津,当真生动鲜活之极。

她将玉荔戴好,满心欢喜。

“卖荔枝啰!又甜又肥的的糯米糍!”远远有人吆喝。

“姑娘,尝尝我这荔枝吧!不甜不要钱!”卖果妇女向她招呼。

她跑过去尝了一口,当真清甜可口,却说:“你这荔枝不够甜!”

那妇女甚惊讶,“明明很甜呀!”见又有人来买荔枝,便敷衍道“送你一颗荔枝啦!”

乐辰心下一动,豪爽地道:“来五斤!”

卖果妇女大喜:“诶!”

天光清和,陈氏书院在晨曦中安谧又沉静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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